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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ZY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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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一七年一月十四號。

結束了學校的期末測試,邊忱留在寢室裏收拾東西。電腦上的晉江網站打開著,隔十分鐘她就手動刷新一次網頁。

直到19:30,終於刷出了他最新發布的小說。

邊忱扔下手裏正在折疊的外套,坐在電腦面前全神貫註地閱讀。

第一章看起來像序章,其實她也說不出個什麽來,就在評論區表了個熱情洋溢的白。

不知道他會不會去看小說的評論區,也不知道他能否認出她的晉江id來。

反正網絡上,在每一個張飲修出現過的地方,邊忱用的昵稱都是同一個,就是她自己的真名。

會認出來的吧?

認出某一位讀者?

這個舉動在張飲修看來,不太合理。

不能用“認出”這個詞,因為用不著辨認。

這就跟看見某樣東西一樣,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自動性的反射活動。

即使隔著網絡,同一個人在不同平臺上的不同賬號,他也能輕而易舉對上號——如果他順便去留意了的話。

同樣的,也正是因為這樣,太輕而易舉,簡單得如同條件反射,每時每刻他都在關註著一切可關註範圍內的東西,以至於很少有能讓他特別關註到的東西。

長久以來,他已經習慣了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去分析人們行為背後的動機,漸漸地形成一種本能。偽裝的東西在他這裏會顯得格外狼狽。

而人,人只要有偽裝,就會有暴露。偽裝多少,就暴露多少。

f說他這個習慣有點可怕;吳文說好像有點酷;陳妝說感覺起來很厲害。

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,這是一個相當病態的習慣。

什麽叫“病態”?一切不同於常人並且讓常人難以接受的現象。

病態的人很難幸福。這才是真相,這才是重點。

——張飲修從來不規避,不吝於承認,也不徒勞掙紮。

是有病的,就是有病。

他就帶著病談笑風生,他就帶著病顛覆生活,他就帶著病背叛世界。

沒什麽好否認的,更沒什麽好掙紮的。

他樂意於接受每一個自己,接受每一時刻病態的自己。

即使只是在自娛自樂的中文寫作方面,即使只是面對不知名的網絡讀者。即使是……平日裏的每一件小事。

合上電腦,張飲修進更衣室換衣服。

梅州五華的這間華僑酒店,模樣還是跟他記憶中的差不多。上午陰涼,下午夕照,晚上熱鬧,深夜寂靜。

而現在,晚上臨近八點,待會兒他得出一趟門。

中國的春節也快到了,留在這裏過春節的話,會有點麻煩。

走出酒店時,他突然對這間酒店感到厭倦。

張飲修很少厭倦某樣東西,更別說是一個地方。

但是人類都難以避免“突然”這個詞不是嗎?

總有一些不曾意料的瞬間,能改變一個人所有既定的想法和行為習慣。

“突然”——意味著心血來潮,意味著自我出軌。

他突然想在五華這個小縣城購置一套房子,用來承載他所有無法具象的鄉情旖旎。

有點好笑啊。

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怎麽會有鄉情這種東西?

沒關系,不需要理由。

他想要有,他就可以有。

不管是鄉情,還是故鄉,或者其他所有看起來很煙火氣的事物心情。

在《單向遷徙》連載之前,邊忱就知道這篇小說是張飲修的半自傳性故事。但她並不清楚他會以怎樣的方式寫出來。

寒假期間,每天晚上一到19:20,邊忱就開始抱著手機守更新。

隨著一段段文字蔓延而出,他在她心中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。

她知道了他是挪威華裔,知道了他的一些表面喜好,知道了他很多很多的東西……

然而,事實上,每當人們錯覺自己知道了另一個人很多東西的時候,就是對他一無所知的時候。

邊忱必須好好把握住這段時光,這幾乎是目前為止,他最願意被網絡讀者了解的時間段了——以他自己的方式。

前半段是他的實時日記,雖然摻雜了小說的虛構元素,邊忱還是能從他每一天的更新裏得知他當天做了些什麽。

這種感覺真奇妙啊。

為什麽會有人以這樣的手法寫作?把自己的邊邊角角融進小說裏,把小說寫得像日記一樣。

他有時候還會在“作者有話說”裏分享一兩句閑話,邊忱格外關註這個欄目。

看到他去五華琴江河兜風了,在網吧裏通宵玩電競游戲;

邊忱就在郵件裏委婉地問候他的桃花眼和……腎。

看到他說很喜歡吃魚,有一天在河岸邊釣了魚,吃魚生,喝酒,最後睡在船家上了,半夜才醒來回酒店;

邊忱在郵件裏寫道:「爺我告訴你哦,小縣城裏有很多拐賣漂亮小男孩的人販子,你可當心點,別半夜被人從船上擡走了╰( ̄▽ ̄)╭」。

看到他熬完夜的第二天竟然還跑去登山;

邊忱設身處地地想象了一下,爾後在郵件裏幾近咆哮:「哎喲我去!您老要是從半山腰摔下來可咋辦!( ﹁ ﹁ ) ~→(ノ )ノ彡┻━┻,要不你把詳細地址告訴我,這樣我就可以在山腳下等著你了,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耶!我一把抱回家金屋藏嬌,嘿嘿( ̄e(# ̄)☆╰╮( ̄▽ ̄///)」。

…………

他發微博的頻率好像也變多了,但經常是在深夜或淩晨發的。

邊忱研究出規律之後,就特地定了個淩晨四點的鬧鐘。

果不其然,被她抓到了現場——連著兩天的淩晨四點左右,他都更新了微博動態。

可惜她並不能十分明白他的話語,只知道那幾句話說的不是什麽輕松的心情。再結合他小說裏提到的那些事,邊忱又感到了一種無力的感覺。

網絡啊網絡啊,如果她可以順著網絡爬到他面前就好了。

這樣的話,也許一切距離都煙消雲散了。

春節那幾天,家裏來訪的客人特別多。不管多忙,邊忱都一定要在他更新時出現在他的小說評論區。

通過他的第一篇隨筆,邊忱知道張飲修是不過任何節日的。

但是,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度過當地最隆重的春節,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落寞的吧?

傳統世俗上,春節代表著與家人團圓。不然中國每年也不會有“春運”這個可怕的現象了。

邊忱在除夕夜對著唱歌軟件錄歌,即使這一次有了軟件背景樂的加持,錄出來的效果還是相當驚人,她自己都不敢全部聽下去。

最後依然鼓足勇氣、硬著頭皮傳到郵件裏,發給他。

“財神爺保佑,保佑我的歌喉不會對我爺的雙耳造成暴擊……”她自言自語,點擊發送鍵。

五華水寨鎮的別墅屈指可數,無前任業主的更是一間都沒有。

張飲修放棄了購置別墅的打算,只在小區樓盤裏挑了一間套房。

他猜想自己可能無法適應小區的居住環境。

凡是規劃性太強的居住區,都讓他覺得完全反人道。

但是這一次就隨意點吧,因為購置下來估計也是閑置著。他以後來梅州的機會應該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計。

中國有一個禮儀,叫“發紅包”。

大年初一那天,張飲修沒能成功拒絕掉陳姣的邀請,必須得去一趟她家做客。

當然的,也就無法避免給小孩子和老人發紅包這一環節,必定要開口說幾句話。

而既然要說話,毫無疑問,用這裏的方言說,會顯得更有誠意。

幾年前在梅州時,用小聰明耳濡目染地學過一點客家話,現在已經不那麽順暢了,他不能保證自己說得流利標準。

出門前,他在酒店套房的洗手間裏,對著鏡子練習了一遍……幾句客家話。

張精通於服裝對個人的塑造技能,完全可以借由衣服搭配來改變自己的年齡區間。

但是這一次,靠,他沒想到,沒被大人質疑年齡,反倒被幾個小孩子嫌棄了口音。

明明他事先是有練習過的……

郁悶。

回到酒店之後,懷著這種幼稚的郁悶心情,他抱著筆記本敲完今天的小說內容,順手登上qq郵箱。

郵箱裏塞滿了來自讀者的郵件,積壓了好多天了。

每一次打開這個郵箱,張飲修都會把全部來信一封不落地看完,不管其中有些郵件標題是多麽的神奇。

人生已經很困難了,再困難一點也沒有所謂——開玩笑的。

應該是,人生已經很困難了,溫情的時候他會要求自己盡量做到無區別溫情,至於其他的,就看各自的造化了。

他是一個看造化的人嗎?某些方面吧。某些他沒有刻意註意過的方面。

比如,在一堆傾訴性的/自說自話的/春節問候的郵件中,有一封傻到發光的……

靠……這位仁兄的歌聲,還是如此令他不敢恭維。

張飲修咬著唇笑了一下,剛要關掉音頻播放器,聽到她結尾處的一句話——“媽耶,感覺我唱得比春晚上的動聽多了!年年有餘呀張飲修!”

他輕挑長眉。此人當真勇氣可嘉,還順帶拉低了她們國家的春節聯歡晚會的水準。

二月十三號,在小說更新中,邊忱發現張飲修又熬夜了,而且這次熬夜竟然是為了寫東西。

啊……那這樣的話,她寧願不著急看更新了。

那幾章的更新內容還透著濃濃的悲傷和孤寂,邊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
太遠了。

她該如何溫暖一個在文字裏行走的男人?

邊忱在睡夢中伸出手,觸碰到一團冰冷的虛無。

當天晚上,她給他的公眾號後臺發了一串“恐嚇”信息,告訴他今晚不能熬夜了,不然就掉發;發了好些圖片,都是自己寫在日記本上的對他小說的感想;除此之外,她還聲稱要做他的小棉襖來著。

但是沒什麽用,二月十四號他還是通宵在寫東西。

邊忱猜想,那個微信公眾號又被他廢棄了。

看得出來,他很想在離開梅州前寫完這篇故事。

二月十五號號,他在淩晨發了一條微博,離開梅州了。

邊忱在一個小時後才看見,手忙腳亂地評論,但是估計他應該早就下線了。

好氣啊,他又又又熬夜了。《單向遷徙》還沒結束。

早上吃早餐時,邊忱想象著,他現在應該正在飛機上吧。

截至目前的小說章節,還沒有涉及到他年少時在挪威的經歷,以至於邊忱根本沒找著重點——她最應該擔憂的,不是他的睡眠量,而是他的手。

所以她在後來章節看見他那句「手指是真他媽疼」時,也沒有想那麽多,只是在評論裏再一次“恐嚇”他別再熬夜了。

上一次離開挪威,在飛機上補眠之前,消逝在張飲修腦海裏的最後一樣東西,是槍聲。

這一次離開梅州,在飛機上閉上雙眼之前,消逝在他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地方,是平安寺。

anyway, * off.

go to hell……all of them.

他困得不想再思考。

只想墜入雲端,漂浮在無人可知的天空中,落地後再說。

航班抵達深圳,於盡在機場外等他。

“不冷啊?”本著體諒他只套了件薄絨衛衣,於盡自認為紆尊降貴地幫他打開車門,“你一年四季都這樣穿的嗎?”

“窮。”

“閉嘴吧你。”

於是一路上,後座上的人就真的一句話都沒再說了。

不管於盡跟他說什麽話題,某人就是充耳不聞,只是靠著座位低眸查看手機。

其實張飲修相當倦怠,但是手機上塞了太多未接收的信息和來電,有些要緊的需要及時處理。

車子在繁華街區堵了很久,一點點挪動,他內心煩躁。

“安靜。”他伸腳踹了一下前座的座椅。

口若懸河的於盡停下來,扭頭看他,“春節過得怎樣?”

“shut up.”

“行吧,窮鄉僻壤的,看來是寂寞過頭了,憋壞了,所以心情很差勁。我建議——”

“我他媽……”他擡眸睨了他一眼。

於盡克制住自己,不再胡扯。但這車程真漫長。

他從車內反光鏡裏看見後座上的人收起了黑莓,又順手從休閑長褲的褲兜裏找出另一部手機,爾後繼續垂著眸查看手機。

人啊,就是不能太清心寡欲了,不然遲早得憋出點病了。於盡默默開啟了上帝視角。

這部“傻瓜”手機已經被張飲修閑置好幾天了。

其實他已經意識到一個問題了——以後不會有更多的時間被分配在中文寫作和網絡讀者身上了。

很多事情都告一段落了,離開中國的日期也越來越近。他似乎得慢慢縮回去先。

登錄微信公眾號,上面累積了一堆後臺消息,並且應該有好多是過期了的。

長指輕蹭眉骨,張飲修想了想,點開那堆消息。

這一次,不知道為什麽,他註意到一個相當眼熟的賬號。

因為時間顯示,她前天和昨天半夜,都發了一連串的消息,內容兼具悲憤、擔憂、難過、無力、搞笑、異想天開,並且全部話題都圍繞著他,即使她根本沒實際接觸過他。

跟其他喜歡向他傾訴自我的讀者不太一樣。她不是在寄托,不是在簡單地尋找共鳴。

此人不會累?

此人知不知道她做了很多無用功?

此人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有點危險的境地?

在外面用了晚餐,又跟於盡去了趟深交所,張飲修住入酒店時,已經是深夜了。

沖完涼後,屈著腿坐在沙發上開視頻會議,結束之後,有位剛才也參加了會議的合夥人給他打了個電話。

有點意外,因為他一向很少跟工作上的夥伴有深入的私下交集。

這個來電雖然突兀,但張飲修接通了。

兩分鐘後,他俯前上半身,湊近盥洗臺的鏡子,眨了下眼,觀察自己雙眼裏的紅色血絲。

靠,這都憔悴到連外人都看得出來了?

今夜是少有的疲憊,他本來應該睡得很好的。但是失眠了。

最後只能坐起身,打開床頭燈,靠著床,對著電腦繼續處理工作上的事。

待他實在覺得沒心情了,把電腦從腿上挪開,靜靜地盯著落地窗外的星空看了會兒。

摸到“傻瓜”手機,登上微信公眾號,他只是突然……

突然有點想看看那位“小棉襖”又給他留了什麽言。

人們總是無法避免“突然”這個詞的不是嗎?

張飲修一邊在想著這個理論,一邊點開後臺消息。

一路翻下來,沒有看到她的新留言。

倒是有另一位讀者,在十多分鐘給他留言,說她的航班晚點了,一個人在候機廳。

他面無波瀾,順手回覆了那位讀者一句話,讓她註意安全。

剛要退出公眾號平臺,消息框提示:收到一條新信息。

還沒等他點開,提示數量從一條變成兩條、三條……二十條。

張飲修輕輕挑眉,他知道這意味這什麽。

假如只是幾條新信息,那很有可能是剛剛那位在機場的、收到他回覆的讀者發的;但如果數量超出十條,就很有可能是那位話嘮“小棉襖”發的。

他笑了一下,點開來看,果不其然看見她的名字——

邊忱:「圖片1」

邊忱:「圖片2」

邊忱:「這是那啥,我在清水公園放的水燈,本來要放三盞的,但是我的媽呀!我的零花錢竟然不夠了,買不了三盞,最後只放了你跟魯森的。媽耶我好虧,竟然沒能趁此跟著你倆一起“遠航”(tt)」

…………

邊忱:「噢耶?我差點忘了給你說!今天看到一個新聞報道,一位剛過三十歲的it精英因經常熬夜而意外猝死!!!而且,科學研究表明,男人經常熬夜的話,腎功能會呈現緩慢衰退的跡象。我爺,您真的不害怕嗎!」

邊忱:「好吧,其實我發現我最近經常會想到你,這不科學。要說起來的話,我根本不認識你(′▽`〃)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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